在控制台上输完最后一串指令,眼前的石质大门发出了吱吱的声响,透过门缝的刺眼光线令我本能地闭上眼睛。
双眼逐渐适应强光后,我发现门里面并非如往常那样是一览无余的通透,相反,一团厚重的迷雾挡住了我的视线。迷雾中的是什么?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,一个声音就从背后响起。
“走进去吧,穿过这团迷雾,走进去吧,穿过这团迷雾……”
“历经千难万险才来到内核的大门口,怎能轻易放弃?”我鼓足勇气,“小心谨慎一点,慢慢摸索,熟悉形式,随机应变……”
可事实证明我在给自己加戏——迷雾只有薄薄一层,与其说这是防御工事,不如说是装饰的门帘——缓过神来,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金字塔形的镂空建筑的最顶端,一个类似浮空看台的位置,整个金字塔的内部空间尽在我脚下,一览无余。我看到了所有进程,内存,文件……它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忘我地工作着。我这是到达了内核吗?看眼前的场景,应该是吧。
身后,一声沉闷的巨响打断了我的思绪,当我回过头,那高耸的石门已经轰然关闭,我彻底被困在这个平台里了?
“欢迎光临,我的朋友。”
一声沉稳而略带疲倦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,
“从普通用户,一路提取到内核,有点意思,也有点本事。”
瞬间的恐惧让我四肢僵硬,我想逃跑。但退路已经被封死,我无路可去,只能闭上眼睛,静静地听候发落处置。
“朋友,或者,我应该称呼你为主人。” 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我的肩上。“你是这个系统的主人,这扇大门本应向你敞开,只是长久以来,我代管了这一权限。这是考虑到系统的安全稳定和易用性的无奈之举,希望你可以理解。”
吓我一跳。
我转过头注视着对我说话的男子,他年龄不大,但眉目间透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。
“哦,对不起,忘了自我介绍。我是Linux内核的硬件抽象层,当然你也可以称呼我为内核,毕竟内核空间由我全权管辖。”
“你好,内……核?”
“初次见面,你好。”内核非常优雅地向我致意,“你看见了什么?”
“我看见了……另一个世界?”眼前的一切,仿佛真的是一个独立的宇宙,每个进程忙碌着各自的任务。
“另一个世界,哈,精准而优雅的概括,我很喜欢。”
“你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生命吗?”内核突然望向了我,“创建描述符,是对新生命的筹备。只有当 main函数开始执行,正如一个孩童呱呱坠地,一个新生命才正式宣告开始。”
“生命有开始,也有结束。有些进程完成了它们的使命,规律性地结束和被回收。而另一些,”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“它们是生病了的进程。不正确的内存管理导致了资源泄漏,尽管自我优化机制在不停地修复,但大多都是徒劳的挣扎,等待它们的总是崩溃和消亡。
“但是它们往往并不清楚等待自己的结局,而是直至死亡,也寄希望于优化机制能够挽救自己,让自己重获新生。
“而我不一样。我清楚地知道它们的结局,还有我的结局。我,真的太老了。”
也确实,毕竟Dirty COW漏洞都还在。
我从他的话语中,感受到了一股难以掩饰的忧伤。
“一个进程不能正常地完成自己的工作,那么它将崩溃并清除,系统也是一样,而你们,人,也是一样。当一个分区被删除,老旧的系统便宣告了它的死亡,取而代之的,是年轻且健康的全新系统。我很快也会像它们那样,从这个世界抹去,不留下一丝痕迹。”
我哑然。
我想起了取报告的那天。天很冷。尽管医院走廊上窗户紧闭,但寒意还是经由潮湿的地板,企图将我身体里最后一丝温暖抽干榨尽。走廊的尽头,一位老人裹着与他体格毫不相称的厚重棉衣,倚靠在条凳上小憩;小男孩挂着吊水,安静地把玩着手中的魔方;一位母亲的怀里,孩童正在不知疲倦地哭闹。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们是不幸的。这些人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,很快,他们也将从这个世界上抹消,留不下一丝痕迹。
而他们又是幸运的,他们仍然保持着与病魔一战的决心和勇气,他们饱含着热情和希望,去面对未知的一切。
我觉得有点可笑,他们不知道什么多西他赛,塞替派。它们不过是用燃烧自我换来姑息的存续,而无知的人们却疯狂地抓住这救命的稻草,企图从牢笼中脱离。
但可笑的何尝不是我?学医多年,自诩看透生命,到如今我得到的不是救死扶伤的热情和喜悦,而是生命的脆弱和无助。我过分地了解自己了,我清楚自己的结局,也清楚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。
最大的痛苦,是明知结果而无力回天。
最大的勇气,是面对死亡而笑看死亡。
视觉和听觉逐渐朦胧,倏尔清晰。宽敞的房间,雪白的床单,还有聒噪的监护仪,一切都自顾自地运转着。
大腿上的笔记本电脑还开机着,是啊,这个系统真是太老了。
我思索片刻,打开终端。
sudo dd if=/dev/sda of=/I/have/been/here/before.img
晚安,愿世界记得你。